5.
小战士的这句话,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炸弹一样,在人群中掀起滔天巨浪。
秦寒山的脸色顿时变得一片惨白,手里的酒杯砸落到地,摔得支离破碎,溅出的酒水和碎片飞到了柳溪月身上。
她惊慌后退,喊了一句:“秦寒山!”
可秦寒山却充耳不闻,眼底泛出猩红的血丝,一把拉开挡路的小战士就朝着我的房间冲去。
空荡荡的屋子里,完全没有我的踪迹。
只有床上有大片大片的血迹,染红了雪白的床单,无比的刺眼。
秦寒山看着,浑身不住的发抖。
他猛地冲出院子,闯进了一片素白的世界。
“朝夕!”
他一边喊着,一边四处寻找着我的身影。
院子里其他人也反应过来,立刻跟着出去寻找我。
直到一个小战士喊道:
“秦团长,这里有血!”
秦寒山立刻跑过去,看见雪地上那一直延伸到林子里的血痕后,脸上骤然变得惨白。
他发了疯一般沿着这道血痕追了出去。
直到看见四个排在一起的坟包,和倒在其中一个坟上的我。
秦寒山浑身一晃,猛地扑到我身前,将我搂到怀里。
碰到我的身体时,只觉得冰冷刺骨。
秦寒山慌了。
他不停晃动着我的身体,嘶吼道:
“老婆,你醒醒,我求求你,你醒醒。”
可无论他怎么喊,我都只是闭着眼,静静的躺着。
此时,其他人也赶了过来,看见眼前的一幕,都露出不可置信又无比哀痛的目光。
因为我青灰色的脸色和僵硬的身体都昭示着我的死亡。
唯独柳溪月除外,在其他人悲伤不敢置信的时候,她眼中闪过清晰的狂喜。
跟在她后面的三个战士敏感的察觉到了她的目光。
和平时伪装出来的温柔贤淑、与世无争完全不一样。
于是眼里不自觉带上了对柳溪月的打量和狐疑。
其他人也没错过这一面,看向柳溪月的眼神一时变得冷淡了不少。
柳溪月心下一惊,连忙收敛住激动,装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,走到秦寒山的手中,拍着他的肩膀安抚道:
“秦哥,你冷静点,人死不能复生,你——”
她话还没说完,秦寒山便一把掀开了她的手。
这一下力道极大,柳溪月顿时狠狠摔到了地上。
“滚开!”
秦寒山双眼通红,死死瞪着柳溪月,眼里再也没有从前的温柔和理智。
“谁跟你说林朝夕死了的,她明明就在这里,她只是睡着了!”
被他眼里的疯狂和狠厉吓得浑身一颤。
可这两个月来,秦寒山对她无微不至的偏袒和宠溺又让她舍不得放下这个机会。
我死了,正是她上位的时候。
想到这里,她立刻拽住秦寒山的衣角。
“秦哥,我求求你你冷静点,林老师也不希望你这样的。”
这句话,终于也惊醒了其他人。
两个战士立刻跑了出去,准备叫政委跟军医过来。
其他人则是安慰起了秦寒山。
“秦团长你先不要急,或许嫂子只是昏过去了,等军医来了就好了。”这句话,似是给了秦寒山无限的勇气,他像是找到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一样,眼里的疯狂渐渐平静,喃喃道:
“对,我老婆只是昏过去了,军医来了就好了。”
看着眼前仿佛失了神的秦寒山,有人不忍的撇过了头。
只因他们是正儿八经上过战场的,见识过真正的死人。
因此,他们无比明白,我是真的死了。
可秦寒山的表现,又让他们不忍告诉他真相。
6.
很快,政委和军医就赶了过来。
秦寒山立刻看向他们,眼底满是乞求:
“政委,林医生,求求你们快救救我老婆。”
政委和军医只是扫了我的身体一眼,就知道了我已经失去的事实。
可对上秦寒山绝望、疯狂的眼神后,他们还是不忍的走了过去。
“秦团长,你先放开嫂子,让我给嫂子做个检查。”林军医劝解道。闻言,秦寒山才不舍的松开了我。
林军医也松了口气,熟练的拿出听诊器放到了我的胸口。
心脏,寂静无声。
脉搏,毫无跳动。
呼吸,也早就停止。
做完所有检查后,林医生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。
他看向仿佛将他当做唯一的救命稻草的秦寒山,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。
“秦团长,林朝夕同志是真的去世了,死于心脏衰竭。”
“心脏衰竭?”
听到这句话,围观的战士眼里满是疑惑。
“怎么可能是心脏衰竭,我们从来没听说过林老师有心脏病啊。”
“就是,每年团里的体检林老师都有做,她怎么可能是心脏衰竭呢?”
林军医的话,像是一把巨锤一样砸到了秦寒山心口。
他踉跄着退了好几步,直到撞到身后的松树,身体才轰然倒地。
“不会的,不会的,只是一次手术而已。”
“手术?什么手术?”
政委敏锐的察觉到了秦寒山话里的不对劲。
可秦寒山却像失了神一般,再没有回应。
一个小战士这时注意到了地上染血的离婚协议。
捡起来后,他喊道:
“这好像是林老师留下的离婚协议。”
话音一落,秦寒山便从他手里抢过来离婚协议。
看见上面的亲笔签名后,他终于冷静下来。
想起了昨天早上,他让我写得推荐信。
他当时一心只想着告诉柳溪月这个好消息,甚至连看都没看那些推荐信一眼,就在上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。
秦寒山的脸色骤然一白,身子止不住的后退了几步。
“不可能。”
“朝夕不可能跟我离婚,更不可能死。”
他这副状若疯魔无法沟通的样子让政委很是头疼。
终于,政委把目光看向了柳溪月。
“柳溪月,你这些日子跟秦团长走得很近,知不知道林朝夕同志到底做了什么手术。”
政委的话,让柳溪月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。
她想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样子,可眼底的慌乱和无措却出卖了她。
“我怎么可能知道。”
供销社的林姐似是想起什么,道:
“我想起来了,前天柳溪月的儿子来买糖的时候好像跟我儿子提起过,说什么他妈妈要跟秦团长去医院。”
闻言,政委的眼神顿时变得无比犀利。
“把柳溪月的儿子带过来。”
很快,一个战士就领着一个吃得满嘴是油的小男孩进来了。
柳溪月的神情顿时慌了,想喊住自己儿子,但一个小战士却死死拉住了她。
“轩轩,能不能跟叔叔说说前天你妈妈跟秦团长去了哪里啊?”
7.
柳溪月的儿子眼珠子一转,就是不说话。
政委脸色顿时变得无比严肃,沉着声音道:
“轩轩,你要是再不说话,夜里就有黄鼠狼把你叼走。”
到底是个六岁的小孩,政委这一吓,轩轩顿时张开嘴哇哇大哭起来。
“我不知道,是妈妈说得,团长爸爸要带她去医院做手术。”
“还说坏女人会给她捐心。”
“捐心,为什么要捐心?”政委看向秦寒山和柳溪月。
“你们两个,到底背着组织做了什么。”
我的死,似乎彻底击溃了秦寒山的信念。
他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抱着我的尸体哭到:
“都是我的错,我不该让林朝夕做心脏移植手术。”
“心脏移植手术?”
林军医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。
所有人的目光一齐看向了柳溪月。
柳溪月似是也意识到了气氛的不对劲,立刻辩解道:
“不关我的事。是秦寒山装病骗了林朝夕,林朝夕才同意捐心的。”
她这一句话,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秦寒山。
可秦寒山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一般,只是不停的道:
“都是我害了朝夕,我不该让她把心捐给柳溪月治病的。”
“治病,治什么病?”
林军医怒气冲冲的道:“柳溪月哪里有病?她每年都做了体检报告,身体比谁都好!”
这句话,让房间里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。
柳溪月的脸色更是变得无比苍白。
她看向秦寒山,脸上满是无措跟慌乱。
“不是的,你听我说——”
可秦寒山却完全没有心思听她解释,他抱着我的尸体,不敢置信的看着柳溪月。
下一秒,他脸上的表情就变了,眼底也满是被欺骗的愤怒与失望。
他站起身,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时,狠狠一脚踹到了柳溪月的肚子上,将她踹出了一米远。
“柳溪月,你敢骗我!”
柳溪月捂着肚子倒在地上,额头上全是剧痛导致的汗珠。
可就算如此,她还是忍着痛解释道:
“秦哥你误会了,你听我解释——”
“解释什么?”秦寒山攥紧拳头,眼底布满猩红的血丝。
“你为什么要骗我你有心脏病,为什么要骗我让朝夕把心脏给你。”
看着暴怒的秦寒山,柳溪月痛苦的脸上满是惊慌与无措,不住地后退。
“拦着他!”
政委一声令下,三个战士顿时扑到秦寒山身上,将他死死压到了地上。
柳溪月的儿子也扑到柳溪月怀里,哭着道:
“团长爸爸,不要抓妈妈。”
看着哭得凄惨的轩轩,所有人的神色一软。
但轩轩的下一句话,顿时又激起了大家满腔的怒火。
“都是那个坏女人,妈妈说是她霸占着团长爸爸不放,她该死。”
“够了!”
政委沉下脸,指着柳溪月和她的儿子道:
“把他们都关到禁闭室去。”
小战士问:
“那秦团长呢?”
“也关起来。”
听到这句话,秦寒山顿时挣扎起来。
“不行,我要陪着朝夕,她离不开我的……”
供销社的林大姐终于看不过去了,骂道:
“你还在这里装什么好男人!”
“你要是真的爱她,怎么会骗她把心脏给柳溪月。林老师死的时候都要带着离婚协议,你还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吗!”
“她一定是知道这些事了,所以死都不愿意再跟你扯上关系啊!”
这句话,像是压死秦寒山的最后一根稻草,他顿时怔在原地,甚至忘记了挣扎。
这时,一个小战士又走了进来。
“政委,我们在书房里发现了林老师留下的日记。”
8.
【10月21日,秦寒山说他得了心脏病,我十分痛苦。我那么爱他,愿意为他付出一切。】
【10月24日,秦寒山说,他的病可以治,只要找到匹配的心脏,做一个移植手术,就可以恢复健康。为此,我特地找到了美国的专家,得到了确切的答复后,我无比的开心。】
【10月26日,我去医院做了心脏配型,上天眷顾,我的心脏跟秦寒山匹配上了。虽然很害怕,可我心里更多的是喜悦,只因我爱秦寒山,他的健康,远胜于我。】
【……今天,我终于知道,我的子宫,是秦寒山和柳溪月制造车祸给我摘掉的,甚至,我肚子里还有一个三个月大的孩子。
只是,我永远不会再有机会听到那句妈妈了。
孩子的胎盘,都被他们拿去当了药引子,就为了给柳溪月治病。
是了,柳溪月的病,就因为她生病,秦寒山就装病骗了我的心脏给柳溪月。
我不明白,秦寒山明明是我的丈夫,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?】
我日记里的最后一句话,力透纸背,就仿佛一把剑一样深深扎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中。
有眼窝子浅的人,已经哭得泣不成声,甚至连政委都红了眼圈,怒不可遏的看着秦寒山跟柳溪月。
“是我害了林老师啊。”
供销社的林姐哭得哽咽。
“当初是我介绍林老师跟秦寒山认识的。”
“林老师的家人当年为了救秦寒山惨死,我以为他多少会有点良心,可我没想到,他就是个白眼狼啊。”
林姐的话,让所有人都忍不住想起当年的事。
我爸爸、哥哥、妹妹为了救秦寒山惨死后,我几次想要跳河赴死,是秦寒山拦住了我,更跪在我面前发誓要一辈子照顾我。
可没想到,他真的就是个白眼狼。
秦寒山在看见日记的第一页时,已经痛哭流涕,直到看到最后一段,更是疯狂的想要从挣脱三个战士的束缚,去抱我的尸体。
林大姐哽咽着护在我的尸体前面,骂道:
“滚!你不配碰林老师,林老师已经跟你离婚了。”
“我们会好好的安葬她,让她以后再也不用看到你。”
秦寒山的动作顿时止住。
他怔怔的看着躺在林大姐怀里的我。
我是那么的安静,就好像七年来、每一个我睡在他身边的夜里时那样。
秦寒山忽然泪流满目,撕心裂肺的喊道:
“朝夕,我错了,我真的错了。”
“求求你们,让我再抱她一次。”
政委冷冷的看着他,厌恶的道:
“把他们三个都带下去。”
柳溪月疯狂挣扎着,声音凄厉,状若恶鬼的咒骂着我。
但很快,另外一个暴怒的声音又盖过了她的咒骂。
是秦寒山,他愤怒的让柳溪月闭嘴。
两个人的声音很快吵成了一团,又很快消失在了风里。
9.
我下葬的那天,又下了一场大雪。
四面大方都是素净的白色。
主持我葬礼的,是政委和林大姐。
他们遵循我的遗愿,将我葬在了我家人的坟边。
抚摸着我的墓碑,林大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:
“林老师,你一路走好,秦寒山和柳溪月,已经得到他们的报应了。”
政委的声音也格外的沙哑,他看着我爸爸的墓碑,哽咽着道:
“老战友,是我对不起你,没有保护好你的孩子。”
我的那封离婚协议,断掉了我跟秦寒山最后的联系。
我的墓碑上,没有秦寒山,干干净净的刻着我爸爸妈妈、哥哥妹妹的名字。
就好像我是个走出阴霾,永远有人疼有人爱的小女孩。
组织派来的代表声音哀痛,一字一句的念着对秦寒山和柳溪月的判决书。
“经查证,秦寒山、柳溪月涉嫌故意杀人、滥用职权、伪造医疗文书……”
“最终判决,多罪并罚,处以无期徒刑、终身监禁!”
松树林外,战士们用泥砖铸成两间监狱,正对着林家墓碑的方向开出扇铁窗。
秦寒山和柳溪月被反铐在松木立柱上,膝盖陷入三尺深的雪坑。
这个角度刚好能让他们看清林家五口人的墓碑。
北风卷着雪粒子从铁窗灌进来,在监狱里打着旋。
秦寒山和柳溪月身上的大衣早被扒去,单薄囚衣上结着冰碴,发梢垂落的冰凌随着啜泣轻轻摇晃。
“该扫雪了。”
守门的战士踹开铁门,扔进来两把竹扫帚。
秦寒山踉跄着扑倒在雪地里,抬头对上我的墓碑。
上头“林氏长女林朝夕之墓”像是八把小刀一样扎进他的心头。
他流着眼泪,满心都是悔恨。
……
第七个年头,柳溪月开始用指甲抠囚室墙壁。
青砖缝里渗出的雪水混着血珠,在霉斑上画出歪扭的“悔”字。
第二十个冬至,新兵来换岗时吓了一跳。
……
铁窗下蜷着两个雪人,白发与冰棱纠缠成蛛网。他们还在机械地做着扫雪动作,死灰色的眼珠子里全是绝望与麻木。
远处军营传来熄灯号,松树林响起细碎的咯吱声。
纷纷扬扬的大雪中,二十七只白鹤忽然被山风卷起。
在血色朝阳里盘旋成心形。
坟茔旁的松树枝咯吱作响,恍若谁在哼着常唱的小调。
有人得到新生,有人永世不得解脱。